抓住那连夺三条人命的恶鬼
一个家庭,70天内,连续失去三位亲人。
今年2月6日下午,一位亲戚家的大姐用农药结束了生命。前天(4月18日)下午,在妻子去世70天后,大姐的丈夫久病后撒手尘寰。噩运到此还没有住手,昨天(4月9日)中午,他们的儿媳也突然发病去世。
呜呼,命运何其无情!
当人生出现不可思议、无法扭转的事件时,我们就把它叫做命运。当一件事被定性为命运时,我们就懒得去追究它的原因,就可以用无奈来麻木锥心的痛。
见惯了穷人的故事,我早看穿了“命运”的把戏。
在穷人的世界里,那些被称作“命运”的悲惨故事,推动情节发展的主角其实是穷困及穷困的私生子冷漠、无知、疾病、绝望等几大恶鬼。这些恶鬼有时单独作案,有时共同犯罪。现在的扶贫行动之所以还不能完全做到药到病除,就是多数时候我们只看到穷困这一个虚影在晃动,而不能对症下药,擒杀穷困的那几大凶恶爪牙。
大姐去世后,我立即和泪写下了《农药,穷人的仙丹》。大姐贤惠能干,在村里有很好的名声。我家有事,每次她都出面,她不仅承揽主厨的责任,而且毫不见外,为我出主意、挡麻烦,我对她充满敬意和感激。
大姐为什么选择用农药了结生命?后来我陆续听到几种解释,大家提及最多的是大哥的病。大哥中风几年,全靠大姐照顾,大姐自己也年近70,她累了,照顾不动了,她选择了逃避。
大哥为什么去世?几年辗转病榻,失去了妻子的照料,身体失去了支撑,精神世界也完全坍塌,生命的离去是迟早的事。无法想象,在病榻上的大哥这70天里是怎样思念自己的妻子,那个女人年轻时跟他共患难,年老了是他的生命守护神。
他们的儿媳妇据说死于脑溢血,四十多岁就死于脑溢血,除了基础疾病,我想公公婆婆相继过世给了她沉重打击,她的身心崩溃了。
远隔千里,我似乎仍然能听到村邻们再说,这是一个被命运诅咒的家庭。
在我看来,所谓命运的诅咒,就是来自冷漠、疾病、无知、绝望的追杀。
我见过亲戚家四代人,他们家族有着非常严重的高血压病史。这个家族的遗传基因极其强大,他们的女儿嫁到哪里,就把家族疾病、长相甚至体型带到哪里,无一例外。如果有足够的医学知识和较好的医疗条件,这些疾病完全可以及早预防和治疗,大哥不至于一病不起。
农村没有足够的医学知识,更谈不上养老,有人重病,这个家庭就被拖进无底深渊。如果有较好的养老条件,大哥的病也不至于拖死大姐,还连带拖垮了儿媳妇。
在我的《农药,穷人的仙丹》发表后,几十位老家的网友发来微信告诉我,他们的亲人死于农药,有一位乡亲的祖父和父亲都死于农药。这些选择农药的可怜人多数是因为受不了疾病的折磨。表侄女告诉我,她爸爸、我亲爱的表哥也是用农药了结病痛,有人告诉我,我们村的老支书当年也选择了用农药解除病痛。
这些疾病,并非都是不治之症,农药不是他们唯一的解药,农药实际上是某种社会疾病、社会病痛的解药。
上大学时,我的一位发小自杀。
他从小非常淘气,非常乐观,我不知道他为什么选择自杀。有人告诉我,他自杀的原因之一是找不到媳妇。
我相信这个说法,他的确很难找媳妇,他是我们村最有名的“癞痢头”。
上世纪60、70年代,英山流行一种高传染的皮肤病——癞痢,满头黄癣,奇痒难熬。病轻的藏几个于头发之下——我小时候就长有两三个,病重的连片占领头顶,导致头皮上除了黄癣寸草不生。这位发小就是我们村最重的一个癞痢,满头都是黄疮,过一段时间上面还覆盖着一层白霜,因为奇痒,发小两只手不离头顶,成天抓挠,抓得银屑到处飘飞,直至抓破疮壳,满头鲜血淋漓。
这个严重的地方病大概在80年代中期突然绝迹了。不是命运之手显灵,是政府采取的措施见效了。听说县政府给中央打了报告,要求采取统一措施医治这个地方病。这事得到了乡亲李先念的支持,政府的钱和药下来了,癞痢从此再也不会让人头痛了。
发小到将婚的年纪,瘌痢头已经治好,长出了稀疏的头发,但是他那癞痢王的形象深入人心,肯定会影响到找媳妇。
在这些生命的悲剧背后我们看到了这些魔影:穷困,疾病,缺医少药。
缺医少药的另一面是缺少相关知识,没有人普及医学知识,没病找病,小病养成大病,传染病的传染路径无法隔断。很多疾病在家族间本可以阻断,但因为缺少医疗资源和医疗服务,眼看这些病魔一代一代危害下去,摧毁了无数人的幸福。乙肝现在就基本上可以通过疫苗阻断的疾病,但在农村几个人会做孕检产检?会发现自己有乙肝,会用注射疫苗保护自己的孩子?
当我每次躺在口腔科的病椅上,忍受医生对我牙齿的锉磨和冷眼冷语时,我真想告诉医生,我也珍惜自己的健康,我也想有一口好牙,问题是,在我的牙齿被腐败侵蚀之前,我根本不知道牙科医生长啥样!
在这些魔影背后还有缺爱。
政府的关爱阻止了癞痢的继续蔓延,但同样的关爱我们得到的太少了。有人会说,政府像是一个穷困的父母,拿不出那么多钱关爱自己的孩子。这个说法不值一驳,我们花过很多冤钱做过很多蠢事,有哪件事比人的发展更重要?即使从算术的角度看,预防疾病比治疗疾病的社会成本要低得多,这是一个常识。不要告诉我,你没有资源帮助穷人防病治病,你缺的更是爱。
当我们活蹦乱跳时,你有足够的能力抵抗缺爱的冷漠,当你的身体弱小到需要别人的爱来提供温暖时,这个冷漠的世界对病人来说就是冰窖,何况久病床前无孝子。
除了疾病,那些用农药逃离人世的人很多是因为缺爱,没有上帝的爱,缺少社会的爱,也缺少家人的爱,缺爱应当是仅次于疾病的农药自杀的原因。
70年代,我村一位长辈喝药自杀。我和家里赶到他的家里,他的面容扭曲变形,极其痛苦,满屋子农药味,床下是一个深棕色的农药瓶,就是那半瓶甲胺磷要了长辈的命。
长辈之死是因为儿子不孝,儿子在当天的争吵中打了他。
全家福中,后排右起第二人是二哥杜昌水。
穷困的几大私生子通常联手作恶,它们布下的成片陷阱和瘴疠,甚至让穷人自己都不知道死于谁人之手!
二哥智商是我的两倍,胆子是我的四倍,他是这个穷困之家的顶梁柱。
他有肝病,但是拼命喝酒抽烟,谁也阻挡不住。
大概是八几年,有一年春节我回家探亲,二哥大清早就出门了,说是到二十来里路外的锣响坳去看一个朋友。我此前没有听说过有这么一个朋友,二哥说那人和他一起正在想办法依靠种植药材挣点钱,大概是这么一个交情。
天黑了,还不见二哥回家,我知道他有爱喝酒的毛病,连夜翻山越岭去寻他。
在锣响坳和我家之间的水口桥合作社门前的水泥地上,我看到了醉成一团、吐得一塌糊涂的二哥。我拼命弄醒他,看看能不能把他架走。
天寒地冻,四望无人,人们都在家里守着吊锅享受过年的快乐,我亲爱的二哥躺在水泥地上不省人事。十几里山道,我不可能背他回家,我只好守着他。
这个家里一切都围绕二哥运转,他如此不争气,我又悲又恨,恨不能扔下他自己回家。
远处公路边有一个小店亮着灯光,我过去买了一包烟和一盒火柴。我坐在二哥身边,一根接一根抽烟。我本不抽烟,一盒烟快抽完时,我发现自己有了中毒的症状。神志不清,只剩下焦虑和愤怒的情绪,脑子几乎停止运转,两眼呆滞,看着那漫无边际的黑暗。
半夜里,二哥醒了,我搀扶着他慢慢回家。
我责问他为什么如此不爱惜自己的身体?二哥说,弟弟,家里这么穷,我心里哭哇,心里苦哇!我没用,我没用啊!
这是我看到二哥头一回示弱,我这个弟弟不知道平时看起来那么乐观坚强的二哥,内心盘踞的是绝望,他用烟酒麻醉这绝望的贫困综合征。
十年后,二哥死于肝癌,我扶棺哭得几次气绝,只有静静躺着的二哥,知道小弟弟为什么而哭!
不是二哥没用,不是二哥不努力,是穷困杀死了他!
当我写下这些让人窒息的穷苦故事时,很多人讨厌我成天“哭穷”,他们不知道有一种夜半啼血的鸟类,它是我的本家,叫杜鹃,它夜半啼血是为了唤回春天。
我“哭穷”是为了唤起大家的警惕,杀死那些残害穷人的恶鬼,它们假借命运之名四处作恶,它们刚刚流窜到大姐家,夺走了他们家三条人命。